2013年4月26日 星期五

零雜物

 

年近八旬的日本作家曾野綾子在《晚年的美學》一書中提及:「我們死亡後帶不走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能在死亡前將自己人生旅途所蒐集到的喜愛的東西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整理一番的話是件多麼灑脫的事。」

她母親在生前就把所有衣物送人,只留下兩件和服和毛衣以及搭配和服的一雙夾腳拖鞋。母親往生後他們才花半天就將遺物整理完畢。她強調:「讓任何物品都消失無蹤是往生者對世間所表現的最高敬意,子孫們只需懷念亡者即可…晚年的義務即是不要強迫別人記得他 。」

我(原作者,下同)對這些建議深表贊同。事實上人不是年紀大了才接近死亡,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是自己的末日。如果出了意外,堆了滿屋子的雜物和收藏品該怎麼辦?是不是得麻煩家人或配偶,讓他們在心碎的同時被迫扛下處理遺物的重擔?

根據統計居住在二十七坪公寓(約1000平方尺)的日本家庭,屋內平均有超過四千件物品,這是相當驚人的數字。著有《遺物整理商看見了》一書的吉田太一便問:「你的珍藏哪天會變成『遺物』呢?」在處理往生者遺物的過程中,吉田見過數量龐大的A片收藏,也清除過淹沒地板、高度及膝的雜物堆,甚至整理過惡臭撲鼻、垃圾堆了八年都沒倒過的神祕豪宅。這些遺物不僅反映了往生者的生活樣貌,大量的雜物與收藏更是替家屬帶來極大的困擾。

村上春樹筆下的短篇小說主角東尼瀧谷,在妻子過世後被迫處理「整個房間堆積如山的七號洋裝」,而且「光是鞋子就將近兩百雙」。他經過一段時日的內心交戰後終究還是將大量的名牌服飾廉售給舊衣店。「對他來說免費都可以,只希望一件不留地全部拿走。拿到往後自己的眼睛再也接觸不到的遙遠地方去。」然而妻子那清空後的衣帽間不久又被死去父親所遺留的大量唱片給占據。「因為唱片有發霉的臭味,他不得不定期打開窗戶讓空氣對流換氣。但除了那樣的時候外他已經不再踏進那個房間。」

我也不想踏進五樓舊公寓的衣帽間。那兒曾經堆滿老媽的遺物,而我無力整理只想逃避。東尼瀧谷也是同樣的心情,家中堆積如山的唱片幾乎再次壓垮他的生活。村上寫道:「光想起在那的東西有時就會覺得快要窒息。半夜醒來也曾經就那樣再也睡不著。記憶並不鮮明。但它們就在那,擁有該有的重量確實地存在著。」這些句子貼切地描述了我當時的感受。

東尼瀧谷的故事在二○○四年被導演市川隼搬上大銀幕。看著畫面中滿坑滿谷的衣物與黑膠,我不免聯想起自己近幾年的處境:想清除遺物總覺得對不起老媽,非得把東西留成了仇才能痛下決心。而真的著手處理時又擔心賤賣了她的物品,這種煎熬、惶恐與自責實在叫人身心俱疲。

我對老媽始終愛恨交織。她博學多聞,個性豪邁四海,我常想如果能有她一半的學問和社交手腕不知該有多好。可是她對如何走出失婚創傷以及如何維持整潔清淨的家似乎毫無頭緒,也從不熱中於尋求解決之道。打理居所,給小孩一個健全的成長空間並不是她生命中的Priority,而處理她海量的遺物則是讓我對她的怨氣飆升至最高點,我氣憤她用髒亂和缺乏隱私的環境荼毒了我二十幾年,死後還用這些難纏的遺物折磨我將近五年。

然而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經過這些年我終於明白,住在髒亂的環境中老媽何嘗不是深受其苦,甚至最後還因此失去寶貴的健康與生命。她用獨特的方式化身為「逆菩薩」,使我得以領會去蕪存菁的奧義還為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練習機會,我應該心存感激才是。

現在的我真心認為人死後最好只留下愛與現金。如果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也接受人世間的無常與變幻莫測,就不能在身邊積累太多的物品與收藏,因為它們隨時可能成為給家人、配偶添麻煩的遺物,而這些遺物在他人眼中不過是多了情感羈絆的 雜物。

一旦擁有這種自覺便不可能重返胡亂採買與囤積雜物的回頭路,也避免了在若干年後成為惡質老人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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